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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处赣粤边陲九连山下的龙南太平杨村,是个村外皆山,村旁流水的山水重镇。田畴沃野,阡陌纵横;乡村楼舍,道路通衢。不算景色秀美,但有无限风光、人文胜迹。杨村人世代躬耕田亩,春种秋收。不算田园牧歌,也有多情土地、客家风貌。
深秋的太平杨村,滿山秋色红叶染;树树佳果飘清香,这天然的果园,也是孩童撒野的乐园。除了竹笋、香菇、木耳等山珍外,还有山涧溪潭中的石斑鱼、石拐(牛蛙)等水鲜。更多的是数不胜数的时鲜山果――拿藤果、火柴果、酸枣果、米筛子、棠梨子、竹节子、吊茄子、山捻子、毛栗子、杈角子、沙面子、野草莓、牛眼包、酒饭团……桃李梅也有。果子成熟时节,大的如龙眼、乒乓,乌黑闪亮;小的如弹丸、珍珠,圆润剔透。着令山里孩童垂涎三尺!这些滿是童年味道的美食鲜果,是故乡大山的无私馈赠。
我们的童年,不说生不逢时。虽是在缺食少衣、忧馋畏饥的岁月中度过的,还算幸运。那时,除了上学,课余或节假日,不是下河摸鱼、出田摘猪草,就是上山打柴。摘野果子是趣味无穷的事,既可疗饥,滿足口腹之欲,又好玩,争抢山果,追逐打闹乐此不疲。深秋时节,漫山遍野的果子累累垂垂。一茬青涩一茬黄,一茬鲜红一茬紫。加上山山红叶,色彩缤纷姹紫嫣红。这大自然的生花妙笔、匠心独描,像套色木刻版画,像水墨丹青。诗情锦秀,画意盎然,美不胜收!“自古逢秋悲寂寥,我言秋色胜春朝”。

山捻子,也叫桃金娘,三南人俗称nen子。果形如袖珍陶瓮,果熟时呈乌褐色,果底部有一圈莲花瓣般的花边。吃时捏掉它,两指在底部用力一挤,将肉啜进口中,像吃火龙果,里面满是芝麻小籽粒,甜酸适中。杨村圩上有售卖。满满一小竹筒(米角子)五六分钱不等,最多二三两。如果你嫌不滿,老妇人会笑着高叫“你看,起锥了,帽山一样高了。”
山捻子不是到处都有,我们家九曲岭下的“枯头坑”最多山捻树。早在六十年代,我们一群男女发小放牛娃,每年仲秋过后,山捻子熟了,就把牛群赶到“枯头坑”里放牧。四面有山包围着好几个足球场大的深坑草坪,只有一个进出口。山沟一条小溪通向任屋地界,溪涧边长满青草、荆棘藤蔓。那里水草丰美,是个天然的牧牛草场。记得那年“秋老虎”,正是粮丰果熟季节。我们把耕牛赶进枯头坑里,派一人把守路口,其余人都去进口的坡上摘山捻子。满坡的nen子树才一米多高,枝繁叶茂果实垂枝。好像大山主人捧出的金秋厚礼,那般慷慨虔诚,令嘴馋的我们忍不住边摘边吃。春姑釆茶般,瞄准黑古溜秋的,两小指一摘一个准。捏到软的塞进口中,吃得津津有味,快了不吐皮。大家吃够了,摘满了口袋,有的摘到衣袖里用手拎着,三三两两下到路边草丛中坐着。突然,发小们你笑我,我笑他,个个小嘴唇墨乌墨乌的,只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,像猴子屁股。口干了,喝口山溪水,打着饱嗝,吹吹山风,沁心的凉爽。
牛儿还在专心吃草,我们在草坪上席地坐着、躺着。鸟儿啁啁啾啾地歌唱;山蝉嘶呀嘶呀地鸣叫;秋风呼沙沙地吹拂;枝叶哗啦啦地鼓掌……秋声穿过松林,久久回荡茌这穹庐般的坑谷。这大自然的交响乐,是唱给牧童们的歌谣,也是唱给大山的赞歌!小孩唔晓什么叫“心旷神怡”,只是听着快活。日头落山了,我们戴好草帽、揣着胜利果实、挥动鞭子驱赶着牛群,披着晚霞的余晖,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回家。
杈角子,外形像山棠梨,熟透了的乌紫色、酸中有甜。摘杈角子曾经历过两次惊魂落魄的险境。一年秋收过后,我们好几个发小进庵下摘杈角果子。在路旁山上发现一处刺簕蓬的荆棘丛边有株碗口粗的杈角树,结滿了当当吊吊的杈角果子。便急冲冲地爬上树,赛抢似地摘在手中,吃在嘴里,折断的枝条啪啪往下掉,几个较小的伙伴上不了树,便在树下争抢果子。没有抢到的便吼开嗓门喊叫:快折几卡下来!我年长几岁,便猿猴打秋千般吊上一旁枝,看见一枝梢上一串串黑漆漆的果子喜不自兴,双手攀吊下来时,由于用力过猛脚下悬空,如锄把粗的树枝“咔嚓”一声断裂,始料不及地连人带枝重重跌落长滿金樱子的刺簕蓬中(幸好没摔在地上)。待发小们把惊魂未定的我拉出来时,两手、脚盘和滿头都长滿了尖刺,蜂蜇般痒痛难受!树上的发小也赶紧下来,手忙脚乱地帮我拔除身上的尖刺。多年过去了,现在头皮上还留有几个硬生生的纪念疮疤。
另一次惊险刺激的是读四年级的一个深秋假日。我们带着柴刀和书包,跑到长冈埂脚下的蓬房里摘杈角果子吃。来到两株大人才能合抱、如比肩而立之情侣的杈角树下。四周寂静,只有枝上的秋蝉声嘶力竭“咿呀咿呀”地高叫,好像要把整个晚秋撕裂。几只鸟儿也“吊竹排、吊竹排”“叽叽决、叽叽决”的对唱。“蝉噪林愈静,鸟鸣山更幽”之佳境也!
杈角子结在十几米高的大树上,三五米内没有旁枝,一般人只能望树兴叹。我们山里人爬惯了,用巧劲还是爬得上去。五六个发小中,只有三人爬上去了。杈角果,要爬到高枝上分枝条的杈枝梢处,才能摘到乌亮亮的果子,名不虚传呀。正当我左手抓住粗枝,右手攀下一卡,光吃上几个,树下便大呼小叫“丢几卡下来呀!”枝叶浓密,果实累累,看不见树下,我便折断几卡扔下去,让他们争抢去!我们边吃边一把一把摘进书包里,正摘得起劲。
突然起风了,山雨欲来风滿树。一阵紧似一阵狂呼乱叫,大树左右摇摆,摧枯拉朽。山风的呼啸声、枝条断裂的咔嚓声,吓得胆战心惊、双脚打颤,眼睛也睁不开,真乃高处不胜寒。一些断枝叶碎漫天飞舞,裹挟着杈角果子嗦嗦坠落。我赶紧大声招呼同伴,抱紧粗枝不要松手!否则,摔下去“皮鳞骨残”,我怎么向他们家人交代?谢天谢地!好在没雨。没过多久,山风来得凶猛,去得也快,虽有余威,已是强弩之末。折腾了一阵后,便偃旗息鼓了。风小了,树上鸟、蝉又开唱了。惊魂未定的我们赶紧下树,几个发小还在捡拾草丛中的杈角果子。刚才起大风时,他们仨蹲在两树间避风。我们虽然收获不多,却好像做了一场恶梦,虽心有余悸,但相安无事就是万幸!
吊茄子,成熟后的颜色形状均像圆古隆冬的紫茄子,个头比车厘子小些,故名。吊茄子是灌木,大多米把高,果子藏在密枝叶丛中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。拨开枝叶,一个个黑面小关公如捉迷藏般“呀”地出现在眼前。吊茄子也是小籽多,吃起来沙沙面面的,酸甜适中,常引来不少“好食鬼”抢摘。除了果子好吃,吊茄树可是个好东西,是做叶斋米粄的上好粄柴。每年中秋佳节,家庭主妇都会到陈坑以路的山岭上割吊茄树。弄回后烧成灰,用筲箕装好,放在大锅里烧开的水中濯洗,然后过滤干净,就是做叶粄的灰碱水。用灰水浸泡糯米,生黄生黄的,做成的叶粄用饭甑蒸熟,香飘室外。撕开裹着的高梁叶,哇!状如羊舌,黄金条般闪亮。这带着吊茄清香、溢着高粱叶气息、更透着母爱温暖的佳节叶粄,哪个太平蛮崽不爱吃!

酸枣果,俗称连麻拐。椭圆形像青枣,籽大肉少,酸掉大牙,未见真果先吞口水。吃时十分谨慎,里面的囊太滑,一不留神,那硬核就卡住喉咙,咽不下又吐不出,弄不好会出人命。小时初吃连麻果,就被大籽卡住喉咙,噎得眼翻翻,好在有惊无险。因而,大人们常说:食连麻唔敢吞籽,会在屁股头长出连麻树来,把屁眼撑裂,小孩信以为真。
那年过完元宵节,我们跟阿由叔走八十里山路去大吉山钨矿探望父亲。大山的冬雪还没全融化,我们在山路坎下,看见连麻树下滿雪地连麻果。几只小鸟正在啄食,瞧见我们便“呼啦”飞走了。我们几个捡了好多,边吃边赶路,日落时分才走到父亲住处。父亲尝了几个连麻果高兴地说:“好多年冇食过这东西了,霜打雪冻过的连麻拐皮还更甜。”直到我参加工作、结婚生子后才真正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。他见到儿子的喜悦心情,是通过连麻果的甜来表情达意的。
2000年后,我在乡小教书。那年冬的下午,我带学生们上体育课,在下连塘上陡坡的左边,看到几株高大浓密的酸枣树出神。学生们早已跑到树下的草丛中寻找连麻果,待我回过神来,个个围着我,把捡到的连麻果捧到我面前,争先恐后地说:“老师,我的更甜,吃我的。”我在每人手中拿了一个说:“都甜,都甜。”有同学问:“老师,赣州有连麻果吗?”我说没有。其实,酸枣都是酸溜溜的。但是,人们还是爱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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