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正德十三年的深秋,凛冽的风裹挟着湿气,如同无形的纱帐,缓缓漫过杨村的山岗。南赣巡抚王阳明扶着黄塘祠堂斑驳的柱子咳嗽时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暴起的青筋似诉说着身体的不堪重负。祠堂前碎金般的阳光洒落,却映不暖他因肺痨而泛青的唇色——自踏入南赣以来,这副被瘴疠无情侵蚀的身子,早已弱得像风中飘飞、摇摇欲坠的枫叶,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耗尽全身力气。
驻军黄塘的第三日,萧瑟秋风卷着满地碎叶,坪湖廖氏的老妇踩着这碎叶声,叩开了军帐。她佝偻着背,怀里紧紧抱着陶罐,揭开陶罐时,蒸腾的药香里混着一丝清苦,弥漫在帐中:“大人,村后江边枫树林里的止咳草,煲水喝管用。”王阳明望着老人鬓角的霜色,眼神瞬间变得柔和又悠远,忽然想起数年前贬谪龙场时,苗民送他草药的模样。那时他在岩穴中历经无数日夜,终悟“心即理”,此刻在这偏远的杨村,百姓的心意仍如枫叶般炽热,温暖着他孤寂又疲惫的心。
第二日寅时,夜色还未褪去,天边刚泛起鱼肚白,他便带着亲随往小溪村找寻那片枫树林。百年枫树的枝干如铁骨交错,在朦胧的天色下更显苍劲,树下的止咳草正顶着薄霜顽强生长。随从要俯身采摘,却被他抬手拦住——他缓缓蹲下身,指尖轻触草叶上晶莹的露珠,忽然听见头顶枫叶沙沙作响,竟似千军万马过后的余韵。三浰之乱刚平,这方土地的疮痍仍在,可草木生灵却藏着治愈的慈悲,默默抚慰着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。
“传令下去,”他抚着粗糙的枫树皮咳嗽,声音虽虚弱却透着坚定,“让百姓在这山中补种枫树。草依树生,树护民安,此乃天地共生之道。”那月里,太平江畔日日可见军民挥锄的身影。王阳明拖着病体亲自栽种,每一个动作都显得艰难却执着,看新苗在老枫的庇荫下抽芽,忽然想起《祭浰头山神文》里写的“惟尔有神,宜阴相我师”——所谓神明,或许就藏在百姓护佑彼此的心意里,藏在这一草一木的守护中。
数十年后,枫树长成参天大树,郁郁葱葱。当朝廷征木的旨意传到龙南时,那片曾被王阳明亲手栽下的枫树林已亭亭如盖,宛如一片红色的海洋。红叶漫过太平桥的飞檐那日,官差的斧钺砍倒了第一棵树。树身轰然倒地时,惊飞了枝桠间的山雀,也震落了满地似血的枫叶——它们曾见证过他在树下写“破山中贼易,破心中贼难”,曾听过他与百姓闲话桑麻,此刻却要化作帝王宫殿的梁柱,徒留空山回响,诉说着无尽的悲凉。
但百姓没忘。当最后一棵老枫的年轮被斧刃割裂,杨村人悄悄在太平桥通往小溪村的山坑路上,埋下了新的枫种。他们用木桶装着溪水浇灌,用蓑衣盖着幼苗避霜,像守护当年那位咳血却坚持巡村的巡抚大人,小心翼翼,满怀深情。春去秋来,新树抽枝,终于又织成了蔽日的红帐——每当秋风掠过太平江,万千枫叶便如当年的止咳草般簌簌落下,只是这回,它们承载的不再是药香,而是世代相传的思念,是百姓对这位巡抚大人深深的眷恋。
如今的枫树林在秋日里红得像火烧云,绚烂夺目。年轻人牵着爱人的手走过当年王阳明栽树的山径,看红叶落在太平桥的青瓦上,听老人讲起“王巡抚种枫救人”的故事。有人捡起一片枫叶夹进诗集,有人对着漫山红影许下誓言,却不知百年前那个咳血的身影,曾在同样的枫影里,把“太平”二字刻进了山水,也刻进了百姓的心里。那是一种超越时空的守护,是官与民之间最真挚的情感联结。
暮色漫过枫梢时,总有几片叶子飘进太平江。它们顺着流水漂过两孔石桥,漂过当年王阳明祭拜山神的江岸,像一封封未拆的信——写给岁月,写给苍生,也写给那个始终相信“草木有灵,民心即神”的人。而枫叶年年红透,便如这方土地的心事,从未曾褪色:有些树会被砍倒,但有些根,却在百姓的心里,扎得比岁月更深,成为了永恒的记忆与信仰,在时光长河中熠熠生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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