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德年间的一个暮春,杨村圩的石板路被春雨洗得发亮。圩尾那株需三人合抱的老榕树,枝桠间早挂起两串猩红的灯笼,灯笼穗子在穿堂风里簌簌抖动,将“赣粤山歌擂台赛”的杏黄旗吹得猎猎作响。王阳明披着青布襕衫立在树下,袖中剿匪方略的纸页被潮气浸得发皱,却不妨碍他望着墟中央用杉木搭起的歌台出神——台柱上贴着对联,上联“赣粤云开商道通时乡音近”,下联“九连夕落山歌起处血脉连”,横批“声越太平”四个大字,墨色里竟凝着几分山野间的泼辣气。
此时歌台两侧已站定了选手。广东上坪来的是位扎着红头巾的客家女子,腰间竹篓里还插着未编完的竹篾,指尖沾着新剥的笋衣青绿;江西杨村的汉子则背着柴刀,刀柄缠着的红布条在灰布衫上格外惹眼。台下早围了两三层人,卖麦芽糖的货郎挑子被挤得东倒西歪,几个穿开裆裤的孩童骑在大人肩上,手里挥舞着用柳树枝编的花环。王阳明听见身后两位老人絮语,说自祖父辈起,赣粤边界便有“隔山嫁女”的习俗,杨村的闺女嫁去上坪,上坪的后生娶来太平,彩礼里总少不了两篓坳顶茶亭古道运来的海盐与蔗糖。
铜锣三响,客家女子先开了腔,嗓音像山涧清泉撞着石头:“坳项古道九道弯,担盐担铁过雄关。阿妹灶前添柴火,阿哥马帮把家还——”尾音拖得长长的,带着粤北特有的升调,惹得台下广东客商们纷纷拍掌。江西汉子立刻接唱,调子陡然转沉,带着赣南山歌的粗粝:“太平江水入桃江,盐铁换得谷满仓。去年娶得广东妹,会绣龙凤会熬糖——”他边唱边从腰间解下一小袋蔗糖,高高举起晃了晃,引来哄堂大笑。
王阳明注意到,歌台旁的货栈前,几个牵着骡马的商队正歇脚。栈檐下堆着赣地的瓷器与药材,竹筐里的南粤荔枝还带着晨露,挑夫们用夹杂着赣语与客家话的“土话”讨价还价。忽然间,歌台上传来变调,广东女子灵机一动,改唱商道上的见闻:“茶亭坳顶遇兵勇,长枪短炮护粮筒。去年倭寇犯海疆,赣粤儿郎守城门——”这唱词显然触到了王阳明的心事,他下意识按了按袖中密报,那上面正写着南赣匪患与沿海防务的牵连。
江西汉子略一思忖,接唱道:“王阳明来南赣巡,剿匪安民事事勤。商道修得平又阔,山歌能抵万两银!”歌声未落,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。王阳明微微颔首,看着歌者们即兴编唱的词句里,既有“盐引通关文牒”这样的商事术语,也有“阿婆教孙唱古调”的家常片段,忽然明白这坳顶商道何止是运货的路,分明是两地百姓用脚丈量、用歌缝合的血脉脐带。
日头偏西时,山歌赛在“同是客家人,共护一条路”的合唱歌声中落幕。王阳明沿着圩市往驿站走,见卖竹器的摊子上,江西匠人正用广东运来的湘妃竹编筛子,买烟叶的老农用江西铜钱换南粤的晒红烟。远处长岗埂方向,一队马帮正踏着夕阳而来,铃铛声里隐约混着山歌的余韵,那调子既不是纯粹的赣腔,也不是地道的粤调,倒像是从商道石缝里、从通婚族谱中长出来的新声,在两省交界处的暮色里,越飘越远。
后来他在《南赣乡约》里写下“禁约商道,敦睦乡邻”时,眼前总会浮现杨村圩上那盏摇曳的灯笼。他忽然懂得,当赣粤的山歌手能用同一调子唱尽盐铁往来与婚嫁悲喜时,那些横亘在地域间的边界,早已在此起彼伏的歌声里,化作了滋养文化的春泥。而坳顶古道上的每一粒石子,都在记录着这样的时刻:当经济的驼铃与文化的山歌相遇,再险峻的关隘,也会成为文明交融的渡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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