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赣巡抚王阳明驻军杨村黄塘,帐外旌旗猎猎,甲士肃立,帐内军图满案,朱批点点。自提督南赣军务以来,王阳明深知“破山中贼易,破心中贼难”,杨村虽地处边陲,却是连接粤赣两省的要冲,其治乱直接关乎南赣剿匪安民之大局。听闻银山庙住持慧明大和尚久居杨村,深谙民情,又兼通治道,遂命亲兵持名刺往邀,欲于军帐之中细询治策。
日过午,慧明大和尚着灰布僧袍,手持竹杖,在亲兵引导下步入黄塘驻地。但见军营布局严整,虽为临时驻所,却透着令行禁止的肃杀之气,与银山庙的清幽迥然不同。王阳明身着便服,已在帐外等候,见慧明大和尚到来,拱手笑道:“劳住持远涉,王某治军粗疏,今日特备粗茶,望能聆听济世高见。”慧明大和尚合十还礼:“大人为国操劳,贫僧岂敢辞劳?杨村百姓得沐大人德化,实乃一方之幸。”
二人进帐落坐,亲兵奉上新沏的岭头单丛。王阳明指著墙上的南赣舆图道:“住持请看,杨村北控三溪,南扼九连山,昔年匪首谢志珊等常以此为巢穴,今虽大军压境,然如何让百姓弃旧图新、长治久安,王某日夜思虑,尚望住持以亲见所闻,教我一二。”
慧明大和尚呷了口茶,目光落在图中杨村的标记上,缓缓道:“大人所虑极是。杨村之困,非独匪患,实乃‘心困’与‘生计困’交织。贫僧居此十载,见百姓久历兵燹,既畏匪祸,又忧赋役,人心如惊弓之鸟,田地荒芜过半。若要治本,需先安其心,后足其食。”
“安心如之何?足食又当如何?”王阳明身体前倾,目光灼灼。
“安心之道,首在信。”慧明大和尚放下茶盏,“大人若能于杨村推行‘乡约’,使百姓立誓共守礼法,相互劝善规过,再选乡里德高者为约正,宣讲圣谕,便可使民心向化。昔年大人在南康试行乡约,贫僧已有所闻,杨村百姓虽愚,然‘见善则迁,有过则改’乃人之常情,只要官府诚意引导,必能见效。”
王阳明频频点头,取过案上纸笔记录:“住持所言,正合我意。只是杨村地瘠民贫,即便匪患平息,百姓若无生计,终难稳固。”
“这便是足食之要。”慧明大和尚续道,“杨村多山,可劝民种茶、植果、育杉,靠山吃山,官府若能稍减山税,许以种子农具,再于圩市设官牙公平交易,百姓见有利可图,自然争趋耕作。更需严禁胥吏下乡滋扰,昔年百姓畏官甚于畏匪,此弊不除,善政难行。”
谈话至申时,王阳明见慧明大和尚年事已高,便邀其共进晚膳。亲兵端来素斋:一碟炒青菜、一钵山薯羹、几个馒头,另有一碟盐炒黄豆。王阳明笑道:“军营简陋,唯有素餐,住持莫嫌粗粝。”慧明大和尚见状,合十赞叹:“大人贵为方面大员,饮食如此简朴,足见忧民之心。贫僧常言‘一日不作,一日不食’,此等粗食,正是修心养性之资。”
席间,两人又谈及如何整合乡勇、设立社学等事。慧明提议:“银山庙虽为佛地,然亦愿辟出厢房作社学,教村中孩童读书识字,明人伦孝悌,此乃长治久安之根本。”王阳明闻言大喜:“住持此举,真乃功德无量!待杨村事定,王某必亲往社学,为孩童开讲‘致良知’之理。”
暮色渐浓,慧明大和尚起身告辞。王阳明亲送至帐外,执其手道:“今日与住持相谈,如拨云见日。杨村治理之策,已得十之七八,待剿匪事毕,便依住持所言,一一施行。”慧明大和尚亦道:“大人以圣贤之心行王霸之术,杨村百姓有福了。贫僧在银山庙,静候大人善政之光。”
目送慧明大和尚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,王阳明转身回帐,立即命书吏将谈话要点整理成札,连夜快马送往各营参将。黄塘军帐的烛火,与银山庙的青灯,在杨村的秋夜里遥遥相映,仿佛预示着一场关乎民生教化的变革,即将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展开。而那顿简朴的素斋,不仅是儒释两家的一次饮食之缘,更是治国者与方外之士对“民为邦本”理念的无声共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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