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南市南部的杨村镇,被赣南的丘陵温柔地环抱着。清晨的薄雾还没漫过村口的古榕树,黄坑河里就传来"嘎嘎"的鸭鸣——一群羽毛油亮的土鸭正摇摆着穿过中间桥,往对岸陈坑的稻田去。在杨村,鸭子的踪迹遍布田野山坑,而酸酒鸭的香气,则像一根无形的线,串起了这里的山水、岁月与客家人的烟火日常。
一汪好水养出一身好肉
杨村人总说:"没有杨村的山水,就没有酸酒鸭的魂。"这话藏着土鸭生长的密码。
这座赣南客家古镇,恰好落在九连山余脉的褶皱里。穿村而而过的黄坑河,是太平江支流的源头之一,溪水从山岭林木缝隙里渗出来,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。沿岸的稻田依着山势铺展开,春有新绿的秧苗,秋有金黄的稻穗,而田埂边的池塘、沟渠,藏着田螺、小鱼和水草。这样的天地,成了土鸭的天然牧场。
杨村的土鸭从不是圈养的。刚破壳的雏鸭要在鸭棚里待足半月,等绒毛换成羽毛,就跟着放鸭人漫坑跑。清晨赶鸭的竹鞭一响,它们便扑棱着翅膀钻进稻田,啄食掉落的稻粒;正午的日头烈了,就扎进河坑里,用扁嘴捞起肥美的田螺;傍晚归巢时,翅膀上还沾着溪边的碎草和稻田的泥香。这般"散养"三个月,鸭子的肉质变得紧实,皮下几乎没有厚脂,咬下去全是弹牙的肌理——这正是酸酒鸭"不肥不腻"的底气。
据杨村的老人说,杨村的水土偏"润",丘陵多雾,雨水足。鸭子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,骨子里带着一股清冽气,恰好能中和酸酒的浓烈。就像太平江的水,看着清浅,却养得螺蚌丰腴,也养得鸭子有了山的硬朗、水的鲜活。
一碗酸酒藏着迁徙的智慧
酸酒鸭端上桌时,总带着点"闯"的味道——米醋的酸、辣椒的辣、鸭肉的鲜,在舌尖上碰撞出热烈的火花。这股子劲儿,原是客家人在迁徙路上炼出来的生存智慧。
明朝隆庆年间的岿美山,钨砂矿洞的电石灯亮了又灭。那时杨村人常和邻县的定南人合伙挖矿,黝黑的矿道里,两拨客家人一边抡着钢钎、锄头,一边聊起家里的吃食。定南人带来的酸酒鸭,成了最解乏的慰藉。"那时候矿窿内湿气重,做一天窿,骨头缝里都透着冷。"镇上82岁的赖伯记得祖父讲过,定南人用酸酒拌鸭,酸辣劲儿一冲,浑身的乏气就散了。杨村人跟着学,却在细节里融进了自己的巧思——他们发现本地红辣椒更烈,新酿的米醋更清,配着杨村土鸭,竟比原来的味道更有层次。
这道菜的根,其实扎得更早。西晋末年起,客家人一路南迁,从黄河岸边到赣南山区,潮湿的气候让不少人犯了"水土不服"的毛病:腹胀、畏寒,浑身不得劲。在一次次试错里,他们发现鸭子性凉能去湿,姜末驱寒,辣椒开胃,而米醋既能杀菌,又能让鸭肉更易咀嚼。于是,酸与辣的碰撞,成了客家人对抗自然的武器。杨村酸酒鸭,便是这场千年适应史里,最鲜活的注脚。
如今在杨村,酸酒的酿法还守着老规矩。白露前后,用当年新收的糯米,拌上酒曲装进陶缸,埋在灶台边的黄土里。等三个月后开缸,一股清冽的酸香能漫半条街。再挑霜降后摘的红辣椒,切碎了泡进醋里,红得像团火——这便是酸酒鸭的灵魂伴侣。
一桌鸭宴盛满团圆的温度
在杨村的日历上,鸭子的影子无处不在。端午的龙舟刚靠岸,厨房的蒸锅里就飘出了姜香;七月半,镇上的鸭市简直像赶庙会;而到了中秋的月亮爬上晒谷场,餐桌中央必定卧着一盘酸酒鸭。
"七月半的鸭子迟了早了。"这句杨村老话,藏着最热闹的习俗。老人们说,七月半是鸭子最肥美的时候,也是祖先"回家"的日子。清晨的鸭市上,竹笼里的土鸭挤得满满当当,鸭毛在晨光里闪着光。卖鸭的阿婆扯着嗓子喊:"今早刚从稻田里赶回来的,肉紧得很!"买鸭的人攥着钱,专挑翅膀有力、叫声洪亮的——这样的鸭子,蒸出来才够味。到了傍晚,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白汽,蒸鸭的姜香混着酸酒的辣香,从青砖灰瓦里钻出来,连空气都变得暖融融的。
不只是节日,酸酒鸭更是杨村人的"待客帖"。客人跨进门槛,主人转身就往厨房去,不多时,一盘油光锃亮的酸酒鸭便端上桌:鸭块切得匀匀整整,鸭皮泛着琥珀色,酸酒汁裹在肉上,红亮得晃眼。筷子夹起一块,牙齿刚咬破肌理,酸溜溜的酒香就先窜进喉咙,紧接着是辣椒的微辣缠上来,最后落在鸭肉的鲜甜里——这一口,是杨村人能拿出的最实在的热情。
孩子们总爱围着灶台转。看阿公把剁好的鸭块倒进酸酒里拌匀时,眼睛瞪得溜圆:"阿公,今天的酸酒是不是放了新辣椒?"说着便伸手去拿一块尝尝,奶奶笑着拍掉他们的小手:"等先敬完神,给你们留两个鸭腿。"这样的对话,在杨村的厨房里响了几百年。
滋味里的传承
如今的杨村,新楼渐渐多了起来,但村口河边的鸭棚还在,酿酸酒的陶缸仍放在楼梯下。七月初一那天,我在圩上的老赖家吃到了酸酒鸭。老赖的孙子在广东打工,特意回来接孙子过广东读书了。筷子夹着鸭腿,嘴里嘟囔着:"还是家里的酸酒够味,城里买的醋,总少点啥。"
少点啥呢?或许是太平江的水味,是白露前的糯米香,是客家人对着山水琢磨出的生存哲学。酸酒鸭在杨村的烟火里熬了几百年,早不是一道简单的菜了——它是溪水漫过鸭蹼的清晨,是矿洞里递过的一碗热食,是节日里全家围坐的欢笑,更是客家人把他乡变故乡的,最温柔的证明。
暮色漫过杨村时,太平江的鸭鸣渐渐歇了。而酸酒鸭的香气,还在青瓦白墙间慢慢游着,要等月亮升起来,和祠堂里的烛火撞个满怀,才算把这一天的滋味,妥帖地收进客家的岁月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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