赣南的雨总带着几分缠绵,将黄坑河畔的两块巨石洗得愈发温润。左石如披甲的壮士,顶生的灌木齐整如冠,任河风穿石而过,自岿然不动;右石似敛眉的女子,石面天然凹痕如含笑的眼,倒映着流水与流云。当地人称它们“公婆石”,这名字里藏着五百年的哲思,也裹着数不清的爱恋传说。
关于这对巨石的来历,杨村老人们总爱讲起张果老的故事。传说古时黄坑河水势湍急,水口开阔如敞口的布袋,按风水说法是“财气外泄”,杨村百姓日子总难安稳。八仙中的张果老怜惜这片土地,便差小仙从广东挑来两块镇水石,想堵上水口聚气。不想那小仙顽劣,行至河畔时故意抖了抖扁担,“咔嚓”一声,扁担断裂,两块巨石便一左一右落进河道,成了如今的模样。河水经此一挡,上游果然变得温顺,杨村的蔡屋、桥头、黄坑一带渐渐有了生气。只是那时,这对石头还没有名字,百姓只唤它们“雌雄石”,带着几分山野的直白。
改变发生在明正德十二年的清晨。王阳明刚在契真寺办完新蔡书院的课业,便带着随从去新岭查看垦荒的田地。这位南赣巡抚总爱穿着素布袍,腰间束着简单的革带,脚步里没有官老爷的矜贵,倒有几分读书人探究天地的专注。行至黄坑河畔时,他忽然停住脚步,目光被水中的巨石牢牢吸住。
“这石倒有灵性。”王阳明伸手抚过公石的纹路,冰凉的石面下仿佛有脉搏在跳。随从的老吏忙讲起张果老的传说,说这是镇水聚财的神石。王阳明却笑着摇头,绕着两石走了三圈,忽然抚掌道:“非也,非也。哪是镇水?这是天地在教世人夫妇之道啊。”
他指着左石:“你看这石,立于湍流之中,风雨不折,是为‘担当’,如丈夫肩挑家计,护佑妻儿。”又指向右石:“这石静卧河畔,映月照水,是为‘守望’,似妻子操持内外,静待归人。二者隔河相望,却真气相连,不是公婆,是什么?”随从们愣在原地——原以为大人会从风水命理说事,却没想他竟以人间伦理解石。
王阳明取来笔墨,在母石侧面题下“公婆石”三字。笔力如他的心学,刚劲里藏着温润,笔画间似有夫妻相携的暖意。他边写边说:“心即理也。石本无情,然人以良知观之,便见夫妇之伦。丈夫当如公石,守得住风雨;妻子当如母石,耐得住岁月。这才是天地的真意。”
自那以后,公婆石便成了杨村人心中的“人伦图腾”。而让这图腾愈发鲜活的,是一代代流传的爱情故事。
清代康熙年间,杨村蔡屋有个叫蔡阿财的后生,与邻村姑娘赖阿娣相恋。阿财家贫,阿娣父母嫌他穷,将女儿许给了圩上的打屠佬。出嫁前一夜,阿娣偷跑到公婆石前,对着公石哭:“若他真如石般有担当,我便等他。”阿财得知后,在母石上刻下“十年为期”,转身去了广东学做木工。十年间,阿娣顶住压力未嫁,阿财在异乡吃苦学艺,终于攒够了钱回乡。那天,两人在公婆石前重逢,阿财指着公石说:“你看它立了百年,我也能守你百年。”后来,他们的子孙在石旁种了两棵樟树,如今已亭亭如盖,枝叶在风中相触,像极了相拥的恋人。
到了现代,故事换了模样,心意却未变。90后蔡晓雯与男友在深圳打工,男友家遇变故想分手,晓雯拉着他回了杨村。在公婆石前,她指着水流说:“你看河水冲了四百多年,石头都没分开,咱这点难算什么?”如今,他们在镇里开了民宿,民宿的名字就叫“公婆石下”,墙上挂着王阳明题字的拓片,客人们总爱听他们讲这对石头的故事。
每逢七夕,公婆石前总摆满了红绸带。年轻人把写着誓言的绸带系在石顶的灌木上,风一吹,满石的红绸如火焰跳动。他们抚摸着王阳明题字的痕迹,指尖划过石面的凹痕,仿佛能触到五百年前那位哲人的温度——他以心观石,见的不仅是夫妇之道,更是“致良知”的真意:爱情也好,生活也罢,守住担当,耐住守望,便是天地间最坚实的道理。
黄坑河水还在潺潺流淌,阳光穿过樟树叶,在公婆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公石的巍峨与母石的温婉,在岁月里愈发和谐。这对石头早不是简单的景观,它们是王阳明心学的活教材,是客家人爱情观的纪念碑,更是所有相信“相守”的人,心中那座永不褪色的图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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