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杨村人新房乔迁前,总飘着两种气——新泥的腥甜,和香烛的醇厚。当青砖黛瓦在田畴间竖起新的轮廓,客家老人们便会掐着黄历念叨:"该请先生来出煞了。"这声念叨,串起了杨村几百年的烟火,也藏着客家人对天地人伦最质朴的敬畏。
杨村的新房斩煞,从不是简单的仪式,而是一场与无形世界的对话。主人家要提前三天"净宅",用艾草水擦拭门窗——这艾草需在巳时(上午9-11点)采自田坎向阳处生长的,因其至阳之气能驱散阴邪。清扫时尤其注意铁钉、碎瓷片这类"秽物",铁器属金易破气场平衡,碎瓷暗含"破碎"凶兆,必须用红布包裹后深埋百步外的山岭林中。新居正厅的八仙桌上,三牲(鸡、鱼、猪肉)需按"青龙位鸡、白虎位鱼、朱雀位肉"摆放,五谷(米、谷、豆、粟、薯)则对应五行,中央置三杯米酒,杯沿齐整如罗盘天池,象征天地人三才贯通。
道士的到来总带着几分庄严。他穿浅黄色道袍,袖口绣着蓝色先天八卦图——乾位居左上,坤位居右下,暗合"天倾西北,地陷东南"的风水格局。进门先绕屋走三圈,脚步踏在地板上"咚咚"响,这是按"坎一、坤二、震三"的方位踩禹步,每步对应北斗七星的天罡之气。走到四角,他取出用朱砂画过的黄符,符上"敕令"二字需按"左青龙、右白虎"的笔顺书写,符角微微翘起,因"气行则止,角翘则泄",能引煞气顺符角遁出。
最让人屏息的是斩煞环节。道士左手拎着的红冠大雄鸡,必选未阉之雄,因其阳气最盛,鸡冠血可镇百邪。鸡脚用红绳捆成"八卦结",暗合"乾三连、坤六断"的卦象。当他敲响黄皮鼓,"咚咚咚"三声对应"天、地、人"三才,左脚跺地为震卦起势,右脚抬起为巽卦纳气,身子摇晃如风中芦苇,实则在感应八方气场的流动。嘴里念起听不懂的咒文。咒文越来越急,咒文急转时,鼓点也越来越密,他猛地举起菜刀,"煞依!"一声暴喝,菜刀寒光闪过,手起刀落,鸡头"咚"地掉在地上,鸡血顺着指缝往下淌。鸡血需滴在每个房间的门槛中央——此处为"气口",血滴成太极图状可阻煞气入内;灶台角滴七滴,因灶属火,七为离卦数,能旺宅中火运。
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。主人家的女人会悄悄拽着孩子的衣角,眼睛却紧紧盯着道士的动作。他提着鸡身,把血滴在一沓草纸上,草纸吸了血,慢慢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,道士举着这沓"花血纸",绕屋走了一圈,边走边高声念:"此宅有主,敬告八方。该离则离,当来则往。柴米油盐,岁月滋养。宅生归位,闲杂避让。每句尾音需拖长如龙吟,借声波震荡驱散滞气。念到第四遍时,灶台上的烛火猛地跳了一下——这是"火应离卦"的吉兆,预示宅中阳气已旺。
这咒语要连念七遍,一遍比一遍响亮。第一遍时,窗外的虫鸣蛙声突然噤声;念到第四遍,灶台上的烛火猛地跳了一下;第七遍收尾时,远处传来几声狗吠,像是在应和。道士念完,把"花血纸"在厅中点燃,纸灰顺着门缝飘出去,他说:"看,煞气跟着烟灰走了。"
仪式的最后,是"安宅"。道士用桃木剑挑着"镇宅符",符上"雷令"二字需用公鸡鸡冠血调和朱砂书写,雷为震卦,能震慑邪祟;令为乾卦,象征天道威严。贴符时,剑指大门正中央的"门光星吉位",此位需用罗盘测定,确保"左青龙高于右白虎,前朱雀开阔后玄武稳固"。他教主人家把斩煞用的鸡肉炖成汤,汤中加入桂圆、红枣、花生,取"三元及第"之意,全家人分喝时,长子需先饮三口,因"长子属震,震为东方生气之源"。"喝了这汤,从此你们就是新宅主人了"。这时鞭炮突然炸响,"噼里啪啦"的声响裹着硝烟味漫进屋里,大人小孩都笑起来,刚才的紧张感像被鞭炮震碎的纸屑,落了一地。
杨村人信这个。住镇上建店房的年轻人,会特意把道士请来店里,在店门口摆上供桌——供桌上托盘需用梓木制成,因"梓"通"子",寓意子孙兴旺;在县城买了房的,也会开车把道士接去,哪怕物业不让放鞭炮,也要用电子鞭炮凑个响——鞭炮声需持续两次“九”响,对应"九九归一"的圆满之数。他们说:"仪式不能省,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。"
其实他们信的,哪里只是煞气被赶走了。当道士念出"柴米油盐,岁月滋养"时,眼里闪着光的,是对安稳日子的期盼;当全家人分喝那盆雄鸡汤时,尝到的,是喜乔新居、血脉相连的温暖。这斩煞的风俗,早成了杨村人心里的锚——无论房子盖在田边还是买在城里,只要这仪式在,就像客家人的根还在,日子就过得踏实。
如今杨村的新房越盖越多,瓷砖墙替代了老土坯砖,铝合金窗换下了木格窗,但斩煞的日子里,那声"煞依"的喝问,依然会准时在街巷里响起。它穿过钢筋水泥的丛林,落在每个杨村人的心上,提醒着他们:屋檐会旧,风俗不老,那些藏在仪式里的敬畏与热爱,永远是家最暖的底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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