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杨村的客家围屋里,老人们说起"妇道子六十岁冇个灶头位"俗语时,总带着些复杂的叹息。这句话像一枚被岁月磨亮的铜锁,锁着旧时女人的命运,也映着今日女性的身影。灶头在客家文化里从不是简单的生火做饭处——那里供着灶王爷,是家庭祭祀的核心,是一日三餐的起点,更是一个人在家庭中是否"有位置"的具象象征。
旧时的杨村,女人的灶头位是用委屈和顺从铺就的。嫁进门的那天起,"灶头"就成了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地方。天不亮就得摸黑起身,劈柴、挑水、烧火,火光映着她年轻的脸,也映着婆婆挑剔的眼神。客家男人主外,女人主内,但"主内"从不是权力,而是无尽的责任。灶台前的方寸地,是她的战场,也是她的牢笼。炒完菜要赶紧把灶台擦得锃亮,盛饭时要先敬长辈和男人,自己永远吃最后一口。若是生不出儿子,灶头边的责骂声能盖过柴火的噼啪响;若是男人在外受了气,摔碎在灶台上的碗碟,碎片里全是她的恐惧。
六十岁本该是含饴弄孙的年纪,可那时的杨村女人,六十岁的灶头位反而更悬了。儿子娶了媳妇,新媳妇成了灶头的新主人,她成了"多余"的人。有的被赶到围屋角落的小偏房,用一个破泥炉凑合着煮点残羹冷炙;有的更惨,被男人以"无后"或"不孝"为由休弃,背着一个旧包袱走出围屋,连个能生火的地方都找不到。曾听围里老人讲过阿徐嫲的故事,她嫁进围屋五十年,生了四个女儿,六十岁那年被丈夫赶出家门,寒冬腊月里蜷缩在寺庙旁屋的角落,怀里揣着半块冷蕃薯,临终前还望着围屋里透出的灶火——那是她烧了一辈子的火,却从没真正拥有过的温暖。
那时的"冇个灶头位",是彻骨的绝望。它意味着女人在家庭权力结构里,连最基本的生存空间都可能被剥夺。她们像灶膛里的柴火,燃烧自己照亮别人,烧尽了就被扫进灰堆,连一丝烟痕都留不下。"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"不是情话,是枷锁,锁死了她们选择生活的权利,也锁死了她们作为"女人"的尊严。
时代的风,终究吹进了围屋的天井。当改革开放的浪潮漫过杨村的山路,年轻女人开始走出围屋,先是去珠三角的工厂打工,后来有人学了手艺,开起了小店,再后来,有姑娘考上大学,成了医生、教师、工程师。灶头位的含义,也在悄然改变。
如今,当杨村人再说"妇道子六十岁冇个灶头位"时,语气里多了几分轻快。堂姐阿凤就是个典型。她在东莞开服装厂,五十岁那年为了孙子上学,把东莞的房子卖了,在赣州买了套大学区房;孙子上初中后,又跟着去南昌陪读。她的"灶头",从东莞的开放式厨房,搬到赣州的燃气灶,又换成南昌复式楼里的电磁炉。每次搬家,她都亲自设计厨房的布局:"灶台要朝东,采光好;储物柜要多,我喜欢囤点家乡的笋干、香菇、乌粉等土特产。"六十岁生日那天,她在南昌的新家请客,亲自掌勺做了一桌客家菜,席间笑着说:"我这灶头位啊,跟着我跑遍了江西广东,在哪都能安下。"
现在的"冇个灶头位",是主动的选择。女人们不再被绑在某个固定的灶台前,是因为她们的"位置"早已不止于灶头。阿凤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日子,她的工厂每年有稳定收入,买房子时房产证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。围屋里的年轻媳妇们,白天在村合作社做电商卖脐橙、卖土特产,晚上回家在抖音学新菜式,灶台成了她们展示生活情趣的舞台,而不是忍气吞声的场所。
去年冬天回杨村,恰逢村里修族谱。翻开新修的卷册,旧时女人的名字都用小字附在丈夫名下,如今却单列了"巾帼篇",阿凤的创业故事、村医阿玲的行医经历都写在里面。祠堂里的灶王爷像前,添了不少女人的身影——她们带着供品来祭拜,神情坦然,因为她们知道,自己在家庭里的位置,不是灶王爷给的,是自己挣的。
从被动失去灶头位,到主动选择灶头的方向,杨村女人的故事,藏在柴火的灰烬里,也写在时代的年轮上。那些曾经在灶台前垂首的身影,或许从未想过,百年后的今天,她们的后代能带着"灶头"去任何地方,能让"家"跟着自己的脚步走。灶头位的有无,早已不是衡量幸福的标准,因为女人的身份,早已从"谁的妻子""谁的母亲",变成了"我自己"。
围屋的炊烟还在升起,只是这炊烟里,飘着的不再是委屈,而是自由的味道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