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丰二年(1852年)的南中国,正处在风雨飘摇的前夜。太平天国起义自道光三十年(1850年)在广西金田揭竿而起后,短短两年间席卷南方数省,其“均田免赋”的口号如惊雷般划破封建统治的阴霾,也点燃了各地农民反抗压迫的火种。在广东、江西交界的龙南县境,杨村、润洞、大坝及广东三浰一带的农民,因连年水旱、赋税苛重,又遭地方豪强与官府勾结盘剥,早已积怨深积。当太平天国的声威传至粤赣边境时,这群挣扎在温饱边缘的劳动者,终于握紧了锄头与土枪,以一场突袭揭开了反抗清王朝地方统治的序幕。
一、民怨沸腾:起义前夕的粤赣边境困境
龙南县地处粤赣咽喉,武当大坝则位于县境南部,毗邻广东连平州与三浰,是当时粮运、商运的重要节点。但这片看似要道的土地,却长期被封建剥削的阴影笼罩。咸丰初年,龙南县遭遇连续两年春夏大旱,秋收锐减过半,可县衙不仅未减免赋税,反而以“军需协饷”为名(当时清廷正调集兵力围剿太平天国),加征“亩捐”“丁银”,甚至纵容差役与当地劣绅勾结,强占歉收农户的田产。
广东三浰、龙南杨村、润洞一带的农民,多以种茶、耕山为生,本就生计微薄,经此横征暴敛,更是十室九空。据史志记载,咸丰二年秋,杨村、润洞有许多农户因无力缴纳捐税,被差役捆绑游街,家中仅存的口粮被尽数掠走,最终全家饿毙荒野。此类惨剧接连发生,却未换来官府半分体恤——署理龙南县事的钱伯熏,出身江南士绅家庭,到任后一心只求“维稳邀功”,对百姓疾苦置若罔闻,反而多次向上级呈报“地方安靖”,将搜刮的民财一部分充作“剿匪经费”,一部分中饱私囊。
与此同时,太平天国在湖南、湖北的胜利消息不断传入粤赣边境,“天下多男子,尽是兄弟之辈;天下多女子,尽是姊妹之群”的平等思想,与当地农民对“均贫富”的渴望产生强烈共鸣。杨村、润洞的农民暗中串联,广东三浰的猎户、茶农纷纷也来响应,短短数月间便聚集起二百余人,推举曾在广东当过脚夫、熟悉地形的陈光中为首领,约定于咸丰二年十二月,趁官府忙于“冬至祭天”、防备松懈之际,突袭大坝——此处不仅是龙南县南部的税卡所在地,更是钱伯熏派驻“防匪”的都司衙门驻地,拿下大坝,既能夺取官府的粮饷武器,也能向周边州县传递反抗的信号。
二、大坝激战:二百义军击溃钱伯熏与遮克敦布
咸丰二年十二月初十凌晨,夜色尚未褪去,武当大坝的税卡前仅有五名差役蜷缩在火堆旁打盹。陈光中率领二百余名起义军,每人头裹青布,手持锄头、柴刀,部分骨干则携带从猎户手中借来的土枪与鸟铳,沿着石下悄悄逼近。随着陈光中一声低喝,义军如潮水般涌向税卡,五名差役尚未反应过来,便已被缴械。随后,义军兵分两路:一路抢占大坝南侧的岗上,控制制高点;另一路直扑田心围都司衙门,目标是夺取都司遮克敦布麾下的清军军械库。
遮克敦布是满洲镶黄旗人,虽为都司(正四品武官),却久居内地,早已丧失了八旗兵的锐气,平日里沉迷酒色,将练兵之事尽数交予下属。当日凌晨,他正与几名幕僚在衙门内饮酒作乐,听闻“反贼攻城”的呼喊,顿时惊慌失措,仓促间召集起麾下仅有的五十余名清军——这些士兵多是本地招募的流民,既无斗志,也缺训练,甚至有不少人还穿着便服,手持生锈的腰刀。
清军刚冲出衙门,便遭到岗上义军的土枪射击。虽土枪射程有限、精度不高,但密集的枪声与义军“杀贪官、分粮食”的呐喊,瞬间击溃了清军的心理防线。十几名清军士兵被流弹击中腿部,惨叫着倒地,其余人见状纷纷溃散,有的甚至扔下武器,混入周边的民房躲藏。遮克敦布见势不妙,顾不上指挥,翻身上马,朝着龙南县城的方向狂奔而去。
此时,署县钱伯熏正在县城内的县衙中处理公文,听闻大坝失守、都司溃逃的消息,吓得手脚冰凉。他本想固守县城,但又怕上级追责,只得硬着头皮调集县城内的衙役与“乡勇”,共计八十余人,亲自率军驰援大坝。当钱伯熏的队伍行至大坝北侧的坳顶时,正遇上从大坝撤出的义军——陈光中早已料到官府会派兵增援,特意留下一支义军在河口设伏。
河口地势平坦,两侧是的山坡,清军队伍行至在山道中,远远便能看见。义军从两边山林中猛冲出来,用木棍、锄头、大刀、土枪向清军袭击击。钱伯熏从未经历过战阵,见此情景,竟从马背上摔了下来,被随从搀扶着狼狈逃回县城。此次战斗,义军不仅守住了大坝,还缴获了清军的十余支鸟铳、三十余把腰刀,以及税卡中囤积的两百余担粮食,更重要的是,他们打破了“官府不可抗”的神话,周边三浰、连平的农民纷纷前往大坝投奔,义军人数在短短数日内便增至四百余人。
三、重兵围剿:周玉衡镇压与义军的溃散
大坝之战的失利,让赣南道台周玉衡震怒不已。咸丰三年(1853年)正月,周玉衡从赣州府调集了正规清军三百余人,又从周边各县招募乡勇二百余人,亲自担任统帅,兵分三路向龙南县进发——他深知,若不迅速镇压这支义军,一旦其与太平天国势力勾结,赣南局势将彻底失控。
与钱伯熏、遮克敦布不同,周玉衡是道光年间的进士,曾在湖南、江西多地任职,颇有军事经验。他抵达龙南后,并未急于进攻大坝,而是先派人侦察义军的布防:义军虽人数增至四百,但多为未经训练的农民,武器以农具为主,仅有百余支土枪;且大坝及杨村周边无坚固城防,义军的粮草也仅够支撑一月有余。据此,周玉衡制定了“围而不攻、断其粮道”的战术:一路清军驻守龙南县城,防止义军北上;一路清军封锁广东三浰方向,切断义军的外援;周玉衡则亲率主力,驻扎在大坝南边,堵住义军连平与杨村的退路,同时派小股部队袭扰杨村义军的粮道,抢夺义军从周边村庄筹集的粮食。
如此围困半月有余,义军的处境愈发艰难。大坝和杨村内的粮食日渐短缺,不少农民出身的义军开始思念家乡,士气逐渐低落。陈光中曾试图率军突围,向广东三浰方向转移,但每次突围都遭到清军的猛烈阻击——清军装备有抬枪、火炮,义军的土枪、锄头根本无法抵挡,几次突围下来,义军伤亡百余人。
咸丰三年三月初十,周玉衡见义军已疲惫不堪,下令发起总攻。清军从大坝岗上、杨村两个方向同时进攻,抬枪与火炮的轰鸣声震耳欲聋,大坝南侧石下很快被清军占领。义军在陈光中的率领下顽强抵抗,用柴刀、锄头与清军展开肉搏,但终究寡不敌众。激战半日,义军伤亡两百余人,陈光中也在战斗中被清军的抬枪击中,壮烈牺牲。剩余的义军见首领阵亡,防线崩溃,只得四散突围——一部分义军逃入广东三浰的深山,此后逐渐离散;一部分则回到杨村、润洞的家乡,隐姓埋名,等待时机。
周玉衡镇压义军后,下令“清乡”,在杨村、润洞、三浰一带逮捕了数十名曾参与义军的农民,并处以极刑,甚至连一些为义军送过粮食的百姓也被牵连。武当大坝的税卡被重新设立,且赋税比之前更重,周玉衡则以“剿匪有功”为名,向清廷呈报“赣南肃清”,获得了朝廷的嘉奖。
四、余波与反思:一场农民起义的历史回响
龙南大坝农民起义,虽仅持续三个多月便被镇压,但其意义却远超一场局部的反抗。它是咸丰初年南方农民起义浪潮的缩影——在太平天国运动的影响下,各地农民不再甘于忍受封建压迫,开始以武装斗争的方式捍卫自己的生存权利。这场起义也暴露了清王朝地方统治的腐朽:基层官员如钱伯熏贪腐无能,八旗武官如遮克敦布懦弱怯战,若不是周玉衡调集重兵镇压,这支义军很可能会发展成更大的势力。
对于龙南、三浰一带的农民而言,这场起义虽以失败告终,但“杀贪官、分粮食”的口号却深深印在了他们心中。此后数十年间,粤赣边境的农民反抗从未断绝,甚至在同治年间,还有人以“陈光中余部”的名义举事。而清廷虽通过残酷镇压暂时稳定了赣南局势,但却未能解决农民的根本困境——赋税依旧苛重,土地兼并依旧严重,这也为后来辛亥革命时期赣南地区“反清浪潮”的兴起埋下了伏笔。
后来,大坝早已不复当年的战火硝烟,岗上、田心围的轮廓也一如往昔。但当人们站在这片土地上,回望咸丰初年那场二百义军对抗清军的战斗,仍能感受到当年农民反抗压迫的悲壮——他们或许没有先进的思想纲领,没有精良的武器装备,却用最朴素的“求生存、反剥削”的信念,在清代农民战争史上,写下了属于粤赣边境劳动者的一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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