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的晨雾还未散去,王阳明已在杨村黄塘军营的辕门外负手而立。身后是插着“王”字大旗的中军帐,前方则是被晨露洗得发亮的太平水口——岚岭如黛,正将三江流水揽入怀中。这位刚在平三浰剿匪战役中取得大捷的儒将,此刻眉宇间还带着硝烟味,却被眼前这片山水勾住了心神。当亲兵捧来兵书战图时,他摆了摆手,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笺,笔尖在砚台里蘸了蘸,墨色便在晨光中洇开:“峨然雄踞几春秋,锁住长江不放流.....”《岚岭回春》的首句,就这样落进了黄塘的晨雾里。
一、军帐之外的山水课徒
驻军黄塘的日子,王阳明常做的事是两件:巡营时观察地形布防,休憩时便带着书童寻幽探胜。他对亲兵说:“山川形胜,皆是兵书;风云气象,莫非战阵。”当他登上岚岭之巅,见群峰环抱如城郭,太平江水流似兵阵,忽然领悟这“锁住长江”的山势,原是天然的防御屏障。“环抱太平春拍塞”一句,既写春日山花漫山的景象,又暗合“以山为塞”的军事智慧。书童见他对着山峦沉吟,便问:“先生看山,为何总像在看兵阵?”王阳明抚须而笑:“你看那岚岭的走势,不似列阵的士兵吗?心外无物,看山亦是看心。”
这种“以心观物”的方式,在《平湖漾月》的创作中尤为明显。某个风定之夜,他步出军营,见平湖如镜,月影沉璧,忽然驻足良久。随行的幕僚以为他在忧思军情,却听他低声念道:“江山风定景清和,宝镜认将浸碧波.....”原来在他眼中,平静的湖面恰如未染尘埃的本心,而映照的星月则是良知的显现。当他写下“映照文人登魏阙”时,笔尖微微一顿——此刻的他,既是统兵的将领,也是心学的宗师,这平湖月影,竟让他在杀伐与教化之间找到了共通的光明。
二、兵戈与诗笔的和弦
黄塘正南的那座“天马饮泉”小山,曾让王阳明驻足半日。幕僚说此山“长而活,若马临泉”,他却从马首低垂的姿态中,读出了不同的意味。“可是层空驾两轮,脱俊来吸太平春”——他笔下的天马,不是驰骋沙场的战马,而是挣脱缰绳、吸吮春泉的灵兽。当幕僚问起“骅骝何事施鞭策”的深意时,王阳明望着远处的炊烟说:“真正的骏马,何须鞭策?待得风动云起,自会上九重天。”这话似在说山,又似在说治军:真正的精锐之师,当如天马般自带生气,而非仅靠军纪约束。
《金鱼斗浪》一诗的创作更见机锋。那日他巡江时,见对岸山峦如鱼形,江水拍岸似鱼跃,忽有亲兵来报前方战事吃紧。他却指着那“鱼山”对众人说:“你们看这山,风雷不动时犹自惊跃,此乃‘欲向大江化作龙’的气象。”旁人只当是写景,却不知他已将对起义军的判断融入诗中——看似平静的山峦暗藏飞跃之势,恰如他深知“破山中贼易,破心中贼难”,唯有以心学教化治本,方能让“鱼”化“龙”而不生乱。
三、冷泉与书灯的良知之光
黄塘西水的渔火,是王阳明难得的放松时刻。每当暮色四合,便有渔郎持火把沿江而行,红光映着碧波,笑声随水流远。他在《西川渔火》中写“渔翁虽是贪鱼利,却爱村溪夜景明”,看似矛盾的表述里,藏着他对世俗生活的深刻理解——即便是为生计奔波的渔人,也本能地喜爱光明,这便是良知的自然流露。这种对平凡生命的温情观照,在《明德书灯》中达到高潮:当他听见东平湖西的明德斋里传来朗朗书声,见家家窗口透出藜灯微光,不禁提笔疾书:“不是焚膏堪继晷,谁将长夜破漫漫”——在他看来,这刺破长夜的书灯,正是以文化人、以心明道的象征,比任何刀枪都更能照亮世道。
最令人称奇的是《冷泉流玉》的创作。那日他在石隙间发现一泓冷泉,水流清冽如垂玉,却在汇入夹湖时与热水相融,竟成“春融冬冱两温和”之态。他蹲下身用手捧水,忽然领悟:良知本如冷泉般清寒自守,却又能在尘世中随顺调和,这便是“知白守黑”的真谛。而《株岭栖云》中的“莫谓好山无好处,行看勃勃毓英贤”,则是他对这片土地的预言——当山水与人心相映,自会孕育出不世英才。
数月后,王阳明率军离开黄塘时,行囊里多了一叠诗稿。那些在军帐烛火下、在岚岭清风中、在渔火书灯旁写下的八首绝句,早已超越了山水题咏的范畴。它们是一位思想家在战火中对良知的叩问,是一位儒将在杀伐中对文明的守护。当后世之人读起“晴光岚影日悠悠”的句子时,不会想到这曾是屯兵的战场,只会看见:在黄塘的山水之间,有一颗诗心与良知之光,正穿越五百年的光阴,在岚岭的雾霭、平湖的月影里,静静流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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