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德十二年冬,南赣大地被刺骨的寒气包裹,杨村黄塘的军营里,松柴火熏得让人躁热心烦。王阳明凭栏远眺,只见田埂上枯草没过脚踝,偶尔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农人蜷缩在墙脚下晒太阳,补丁摞补丁的短褐遮不住嶙峋的骨骼。他攥紧了拳,袖口的褶皱里还沾着方才走访村落时,老妪塞给他的半块发霉的薯干。
"百姓如此,何以安邦?"王阳明对身旁的卫士低语。暮色初临时,他屏退了大部随从,只带两名精壮卫士,踏着被夕阳染成赭红色的山路,往黄塘东边的银山庙去。这座始建于南宋末年的古刹藏在松树园峰峦间,住持惠明大和尚是方圆百里闻名的高僧,既通佛理,又晓世情,王阳明此番前去,正是想从这位方外之人处,寻一剂救民于水火的良方。
银山庙的庙门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,檐角的铁马在山风中轻响,倒比山下的人间多了几分安宁。惠明大和尚早已立在影壁前等候,他身着一身灰白僧袍,手里捻着一串星月菩提,见王阳明走来,双手合十躬身:"王巡抚远道而来,山庙蓬荜生辉。"
禅房里,松柴在陶炉里噼啪作响,蒸腾的水汽带着野茶的清香漫开来。两人围坐在铺着蒲草垫的矮榻上,惠明给王阳明斟了杯茶,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细小的茶毫。"先生连日治军,辛苦了。"惠明大和尚的声音像山涧清泉,"方才见先生从虎珠山村口过,那户姓廖的人家,怕是又断炊了吧?"
王阳明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,眉头蹙得更紧:"法师竟也知晓?我见他家三个孩童瘦得只剩皮包骨,妇人把最后一把米熬了稀粥,自己却嚼着山上挖来的黄狗头......"他喉结滚动,"一路行来,农田荒芜十之七八,百姓衣不蔽体,究竟是何缘故?"
惠明大和尚叹了口气,将茶盏在案上转了半圈:"先生有所不知,三浰的匪患已有十余年。初时不过三五悍匪劫掠,后来官府剿抚不力,反倒让他们啸聚山林,结成'三大王'势力。匪寇每月初三、十七必下山,抢粮、掠财、掳人,百姓白日不敢下地,夜里不敢闭户,田地如何不荒?"他顿了顿,指节轻叩案几,"更糟的是,官府摊派的剿匪捐比赋税还重,百姓是前门拒虎,后门进狼啊。"
"民为邦本,本固邦宁。"王阳明将茶一饮而尽,茶的苦涩混着心头的沉重,"看来剿匪安民是第一步,不除此害,轻徭薄赋、鼓励垦荒都是空谈。"
惠明大和尚抬眼看向王阳明,烛火在他眼中跳动:"先生有决心剿匪,是杨村百姓之福。只是这三浰匪寇虽表面盘踞的九连山脉浰江一带,其实主力在地势险恶九连山黄牛石,浰江一带仅存小股贼匪且分散甚广。他们熟悉黄牛石数十条暗道,官府前几次围剿都损兵折将。"他忽然起身,从禅床底下取出一卷泛黄的布帛,在案上铺开,竟是一幅手绘的九连山地形图,山川沟壑间用朱砂标着细小的记号。
"法师竟有此图?"王阳明凑近细看,只见图上不仅标着匪寨位置,还在几处不起眼的山坳旁写着"虾公塘"、"坪坑"等字样。
"老衲在这银山庙住了几十年,晨钟暮鼓间,常听香客谈及山中路径。"惠明大和尚指着图上一处形似黄牛的山峰,"这黄牛石的虾公塘,是匪寇囤积粮草的地方,看似只有正面一条山道可上,实则东侧连平有处'香火堂',也有一条小路要攀岩通过,直通崖顶。去年有个采药的法师攀崖时偶然发现,被老衲记下了。"他又指向图中一条蜿蜒的红线,"这密林看是无路,其实是直达匪巢唯一的一条可见路,山高林茂,匪寇以为天险,从不设防,却不知当地人可潜入。"
王阳明抚着地图边缘的磨损处,心中震动。官府绘制的舆图向来粗疏,竟不如方外之人对地形了如指掌。"法师这些年,是暗中为剿匪做准备?"
"出家人虽不问世事,但眼见生灵涂炭,终究无法坐视。"惠明大和尚双手合十,"匪寇之中,并非都是顽劣之徒,多以平民为多呀。有个叫'石猴子'的小头目,原是佃农,为人善良,因欠了地主租子被诬陷入狱,越狱后才落草为寇。他手下的弟兄多是穷苦人,若能晓以大义,许以改过自新之路,或可分化其势。"
这番话让王阳明眼前一亮。对这次攻剿三浰他原本计划强攻,却未想过"攻心"之策。"法师是说,剿抚并用?"
"正是。"惠明大和尚点头,"《易经》有云'穷则变,变则通',剿匪亦当如此。先生可先派细作混入匪寨,散播官府招安的消息,许其归乡者免罪,务农者免税三年。那些本是良民的匪寇,听闻此言必生动摇。待其内部生隙,再以精锐突袭黄牛石断其粮草,派小队从香火堂分两路包抄,匪寇必败。"
夜渐深,山风从窗棂钻入,吹得烛火忽明忽暗。王阳明在案前踱步,惠明大和尚的话如晨钟暮鼓,敲开了他心中的迷雾。他原想以武力震慑,却忽略了民心向背与地形之利;他熟知"心即理",却未将"攻心"用到匪寇身上。于是,之前“破山中贼易,破心中贼难”这句感悟在此得以运用。
"法师所言,不仅是剿匪之策,更是治世之道。"王阳明停下脚步,目光灼灼,"分化匪寇,是因势利导;安抚百姓,是固本培元。待匪患平息,我便推行'乡约',让百姓共推德高望重者主事,相互监督、互助互济。再请法师出面,在各村设'讲学会',既讲圣谕,也讲因果,让百姓知礼仪、明是非,方能长治久安。"
惠明大和尚闻言,起身向王阳明深深一揖:"先生心怀天下,又能因地制宜,杨村百姓有救了。老衲愿尽庙中之力,发动各村长老协助先生推行乡约,让佛法慈悲与儒家仁爱,共护这方水土。"
次日拂晓,王阳明辞别惠明大和尚,带着那幅地形图与满胸谋略返回军营。年后正月初七,他依惠明大和尚之计,在分兵进剿三浰的同时,派精卒攻打九连山黄牛石,先从香火堂奇袭虾公塘夺下粮草;又遣人潜入黄牛石散播招安令,石猴子果然率部来降。半月之内,浰江及九连山匪患尽除。
战后,王阳明在杨村推行乡约,惠明大和尚亲赴各村宣讲,昔日荒芜的田地重现耕牛,面有菜色的百姓渐渐有了笑容。银山庙的那夜长谈,不仅定下了剿匪良策,更将佛道慈悲、儒家仁爱与易经变易之道融于一炉,化作照亮南赣大地的明灯。
多年后,王阳明在《南赣乡约》序言中写道:"治民如治病,必先知症结,方开良方。"而他心中清楚,当年解开南赣症结的那剂良方,正源自银山庙的一盏清茶、一卷地图,与一位心怀苍生的方外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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