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村的松树园,常年被香烟笼罩着。山坳里的银山庙,青瓦覆顶,古柏环阶,晨钟暮鼓里总飘着淡淡的药香——那是惠恒和尚的气息。他常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僧袍,背着竹篓在山间穿行,篓里装着给香客治头疼脑热的草药,也装着对万物的慈悲。
民国三十年(1941年)初春的一个清晨,惠恒和尚刚转过一道山梁,就听见尖厉的嘶鸣刺破晨雾。循声过去,见块青石旁蹲着个猎人,正往铁夹上套麻绳。夹子里卡着只老鹰,翅展足有三尺多宽,翎羽是深褐色的,杂着几点金斑,此刻却被夹得血肉模糊。左爪骨已断成几截,伤口凝着黑血,右翅垂着,羽毛被挣得凌乱,那双琥珀色的眼,满是痛苦却仍透着不屈,正死死盯着猎人。
"施主,放了它吧。"惠恒和尚走过去,僧袍扫过带露的野草。猎人啧了声:"大师不懂,这老鹰能卖好价钱。"惠恒和尚弯腰看那铁夹,齿尖深深嵌进鹰的皮肉,老鹰疼得浑身发抖,却没再嘶鸣,只盯着他,像在乞怜。
"我给你大价钱。"惠恒和尚解下腰间的钱袋,倒出几枚银元,"它也是条性命。"猎人掂量着银元,撇撇嘴松开了夹锁。惠恒和尚刚碰着老鹰,它猛地挣扎,却疼得闷哼一声,琥珀眼软了些,竟没再啄他。
回庙的路中,惠恒和尚把老鹰裹在僧袍里,走得极缓。庙后有间柴房,他扫净稻草,生了盆炭火,又从药篓里翻出蒲公英、三七、接骨草。捣碎草药时,老鹰竟乖乖缩在屋角落,看他的眼神少了戾气。惠恒和尚轻轻托起断爪,伤口的血渍粘住了羽毛,他用温水一点点化开,指尖触到老鹰脚骨的碎碴时,老鹰抖了抖,却没挣开。上完药,他又掰了块窝头,泡在温水里递过去,老鹰偏过头,竟小口啄了起来。
往后两个月,惠恒和尚每日都来柴房。天刚亮就给老鹰换草药,正午挑最嫩的野兔肉切碎了喂它,傍晚坐在草堆上念经,声音像山涧的水,淌得静。老鹰的伤渐渐好起来,先是能扑腾着翅膀挪几步,后来竟能站在惠恒和尚的肩头,用喙轻轻蹭他的耳垂。
初夏的一天,惠恒和尚背着竹篓上山,想把老鹰放归山林。到了那道救它的山梁,他摸着老鹰的背说:"去吧,山里才是你的家。"老鹰蹭了蹭他的手,展翅飞起来,盘旋了三圈,却没往深山飞去,反倒落在他竹篓上,把脑袋埋进他颈窝。惠恒和尚笑了,又带它回了庙。
这样的放飞重复了三次。最后一次,惠恒和尚故意往远处送走,想让它认不得路。可等他踩着夕阳回庙,刚到山门,就见那老鹰正站在庙门的石狮上,见他来,立刻飞下来,落在他肩头,嘴里还叼着朵野菊。
从此,老鹰便在银山庙住了下来。惠恒和尚采药,它就在前头飞,遇着陡峭的崖壁,就落下来叫几声,像是提醒;惠恒和尚在佛堂念经,它就蹲在供桌旁,琥珀眼半眯着,像在听经;夜里佛堂总有老鼠偷供品,窸窸窣窣的,自从老鹰住进来,再没听过鼠声。有回惠恒和尚起夜,见佛堂里黑影一闪,是老鹰正追着只老鼠,利爪一扑,老鼠便没了声息。天亮时,他见供桌下躺着只死老鼠,老鹰正站在梁上理羽毛,晨光透过窗棂,给它的翎羽镀了层金。
这一住便是四五年。老鹰的翎羽愈发鲜亮,翅展更宽了,在山间盘旋时,能看清三里外的野兔。杨村的人常来庙里,说这老鹰通人性,惠恒和尚总合掌道:"万物有灵,善待便是。"
民国三十四年(1945年)五月初四,离端午还有一天,山风里却带了血腥味。一早便有逃难的人往庙里跑,说日本兵从广东败下来,正往龙南逃,在杨村烧了半条街,抓了好些人。惠恒和尚让香客躲进庙后的山里,自己背着药篓想上山多采些草药,怕有伤员要用。
刚到北嶂峰后山腰,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。惠恒和尚赶紧躲进石缝,撩开茅草一看,见一百多个日本兵往夹湖方向逃去。队伍末尾落着两个兵,正叼着烟,押着三个妇女,时不时推搡妇女。也在往夹湖方向走。那三个妇女衣衫褴褛,有个年轻的还在哭,被一个戴钢盔的日本兵用枪托砸了下后背,疼得踉跄。
惠恒和尚的手攥紧了竹篓,指节发白。他看了眼肩头的老鹰,它正盯着那两个落单的日本兵,琥珀眼眯成了缝,脖颈微微耸起,像蓄势待发的箭。拍了下老鹰"去。"惠恒和尚低声说,声音带着颤抖,却很坚定。
话音刚落,老鹰猛地冲了出去。它像道褐色的闪电,直扑那两个兵。走在前头的兵刚回头,还没看清是什么,就被鹰爪狠狠抠进眼眶。"啊——"惨叫声刺破山林,那兵捂着眼倒在地上,血从指缝里涌出来。另一个兵刚端起枪,老鹰已转身,双爪并用,撕开了他的眼皮,眼珠滚落在草丛里。
两个兵在地上滚着惨叫,队伍前头的日本兵回头张望,乱成一团。惠恒和尚趁机冲出去,拉着三个妇女往山后跑。"快跟我来!"他低声喊,脚踩在落叶上沙沙响。老鹰在他们头顶盘旋,见有日本兵要追,便俯冲下去啄他们的脸,把追兵拦在了山道上。
跑了约莫两里地,到了处隐蔽的山坑里,惠恒和尚才让她们停下。"这里安全,等天黑再走。"他喘着气说,额上全是汗。那个年轻妇女扑通跪下:"多谢大师,多谢神鹰!"
那天傍晚,惠恒和尚背着竹篓回寺庙,鹰落在他肩头,喙上还沾着点血。他摸着老鹰的翎羽,没说话,佛堂的油灯在风里轻轻晃。
后来,这事传遍了杨村。人们都说,银山庙的老鹰是神鹰,通人性,辨善恶,连豺狼似的日本兵都怕它。有人来庙里烧香,总不忘给鹰带些肉干,说要谢它救了乡亲。
惠恒和尚还是每天上山采药,老鹰依旧跟着他。只是从那以后,每当它在山间盘旋,翅膀掠过树梢时,杨村的人总会停下手里的活,望着那道褐色的影子,心里暖烘烘的。他们知道,那不仅是一只鹰,更是慈悲与勇气养出来的灵性,是乱世里,山与佛护着一方人的证明。
许多年后,银山的云雾依旧绕,庙里的晨钟依旧响。老人们讲起那只神鹰,总会说:"人心善,万物便有灵。惠恒大师的慈悲,喂活了一只老鹰,也喂活了一方人的念想啊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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