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村清晨的菜市场,总被那片醒目的红辣椒点燃。竹蓝里、菜摊上,堆得像小山似的朝天椒红得发亮,辣椒蒂上还沾着晨露,尖顶微微上翘,像无数支小火箭,蓄势待发要在人的舌尖炸开。卖菜的客家阿婆围裙上蹭着辣椒汁,红得像抹了胭脂,她抓起一把辣椒往秤上放,笑着对熟客说:"今早刚摘的,够劲!"
在杨村,辣椒不是配菜,像是主角。走进任何一家餐馆,刚进店,老板娘都还来不及迎客,一股呛得人鼻尖发痒的辣味就先扑过来。灶台边的竹篓里,朝天椒堆得冒尖,切菜的师傅刀起刀落,案板上很快堆起小山似的辣椒丁、辣椒段,红得晃眼。老板会拍着胸脯保证:"放心,咱杨村的菜,辣椒比肉多!"
最能代表这份"辣气"的,得数黄豆炒狗肉。铁锅里的油烧得冒烟,先扔进去一把整颗的朝天椒,"刺啦"一声,辣味瞬间窜满厨房。接着下姜片、拍碎的沙姜,香味刚起,切成块的狗肉倒进去翻炒,待肉色变微黄,撒一把先油炸好的黄豆,最后抓一把剪成丝的桔子皮——这是杨村人独有的秘诀,桔子皮的清甘能中和肉的腥和腻,却压不住辣椒的烈。起锅时,满满一大盘菜,红亮的辣椒段裹着油星,黄豆和狗肉反倒成了点缀,筷子扒拉半天,才能从辣椒堆里挑出一块肉。送进嘴里,先是桔子皮的微甘,接着是沙姜的辛香,最后辣味像潮水般涌上来,从舌尖烧到喉咙,额头瞬间冒出汗珠,却忍不住再夹一筷子。
杨村人家的厨房里,更是辣椒的天下。主人炒丸子鸭时,总把红辣椒切得一筒一筒的。鸭是自家养的土鸭,剁成块焯水后,和先做好的薯粉丸子一起下锅,再倒进去半碗大蒜和辣椒段。炒到鸭肉金黄色时,辣椒皮起皱,满屋都是又辣又香的气息。盛盘时,白盘里红多黄少,丸子和鸭肉躲在辣椒缝里,像在捉迷藏。主人总爱就着这道菜喝一壶杨村米酒,辣得直咂嘴,却笑着说:"这才够味!"
连平日里的家常菜,也离不开辣椒的"统治"。辣椒炒浸菜,浸菜是用芥菜腌的,酸得生津,可每家每户炒浸菜偏要放上大半碟的大蒜末和红辣椒段,酸里裹着辣,辣里透着鲜,配着白粥能吃下三大碗。炒酸大肠更绝,焯水后的大肠切圈,和酸豆角、酸笋一起炒,最后扔进大把辣椒,酸辣交织着大肠的油气,辣得人嘴巴"嘘唏"作响,筷子却停不下来。还有炒田螺,剪了尾的田螺在锅里翻滚,汤汁里泡着密密麻麻的辣椒段,吮一口田螺肉,再吸溜一口汤汁,辣味顺着喉咙往下钻,此时吞进肚里的不知是螺肉还是舌头,只知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衣领,反倒觉得浑身畅快。
杨村的孩子,仿佛是吃着辣椒长大的。刚学会走路的小孩,坐在宝宝椅里,小手抓着筷子,专挑辣椒炒鸡蛋里的碎辣椒吃。辣得小脸通红,嘴巴抿成个小红圈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还是伸着手要"辣,辣"。有些小孩吃起辣椒炒浸菜来比大人还凶,辣得直用小手扇嘴巴,一边喝着水,嘴里一边"嘶嘶"地吸气,碗里的饭却一勺接一勺往嘴里送,含糊地说:"不辣,好吃。"嘴巴辣得像刚下过蛋母鸡的屁股,红红的冒着一丝热气。
逢年过节,杨村每家每户里的餐桌上更是辣味的盛宴。大铁锅里焖着狗肉,边上的灶篓里堆着切好的辣椒;灶面上刚拌好的辣椒酸豆角散发着冲劲;连煮春皮的汤里,都要撒一把切碎的新鲜小米辣和姜丝。满桌红亮,像铺了层晚霞。男人们端着倒满杨村米酒的碗碰在一起,辣得直冒汗,嗓门却越来越大;女人们边吃边聊,时不时吸溜着嘴,手里的筷子却没闲着;孩子们围着桌子跑,手里攥着辣得跳脚的炸辣椒,笑声混着"嘘唏"声,热闹得像要把屋顶掀起来。
有人说杨村的菜太辣,辣得人说不清话,辣得人眼泪直流。可杨村人懂,这辣里藏着的是实在。就像村里的人,热情起来像朝天椒一样滚烫,刚烈起来也像辣椒一样不绕弯子。杨村人常说:"辣椒下饭,就像过日子,得有点劲才过得有滋味。"
离开杨村多年,每次想起家乡,最先冒出来的还是那股辣味。它藏在厨房炒菜时掀起的油烟里,藏在邻居递来的那碗辣椒浸菜里,藏在孩子们辣得通红的小脸上。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味道,辣得纯粹,辣得热烈,像家乡的北嶂山,像家乡的太平江水,更像家乡的客家人,无论走多远,想起时,舌尖总会泛起熟悉的热辣,心头也跟着暖起来——那是乡愁的味道,带着烟火气,带着人情味,滚烫而绵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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