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到杨村的外地人,常被一句“涯叼”撞得眉头一皱。这两个字在别处是尖锐的粗口,而在杨村人唇齿之间,却如溪流般自然流淌,是生活里磨出了包浆的日常之盐。
此“涯叼”,首先是杨村人随口的问候,如朝露般浸润着清晨的乡音:“涯叼,吃饭没有?”“涯叼,今日做什么农活?”如家里来客人了会说“涯叼,你来了呀!”——此“叼”非彼“叼”,是心照不宣的亲昵纽带,是熟人相逢时心照不宣的轻快节拍。即使问候“何时退休”、“生意可好”或“有空来我家玩”,这音节也如溪水轻叩岸石,不含半点锋芒。
它又善于表达猝不及防的惊讶,仿佛心弦骤然一拨。听闻有人忽然病故,“涯叼,死了呀?”“涯叼,算什么原因呀?”——那声调里裹挟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沉重;当得知谁家孩子考出佳绩,“涯叼,这么聪明厉害呀!”则洋溢着由衷的赞叹与欢喜;而参加婚宴,一句“涯叼,新娘子好靓哈,你好有本事”,见人家玩得开心也会说“涯叼,搞得这么爽呀”。那迸发的欢喜竟因字面歧义而添了微妙的尴尬,仿佛不期然间沾染了旁人意念的微尘。
此外,“涯叼”亦常承担起简单确认信息之责,以声音之点首,轻轻应和着所闻之事。
这音节看似粗粝,实则裹藏着一方水土的呼吸与体温。外人初闻只觉刺耳,可其中深意,却如杨村老屋墙缝里长出的绿意,须得浸染过此地炊烟与四季风雨才能了然。语言的外壳纵然会因地域生出误解的硬茧,而内里的情意却如血脉相通——那些乡音里的“粗鄙”,恰是情感无需设防的直白表达。
“涯叼”这枚声音的种子,在杨村落地生根后便有了别样的生命。它如一枚烙印,标记着这片土地独特的言语体温:外人听来刺耳,只因未解其中裹藏的亲昵、惊愕与确认,如同隔墙猜谜。然而正是这略显粗朴的腔调,却承载着言语难以尽述的温热人情。
方言如陈酒,初尝辛辣,细品方知是乡愁浓烈的精魂。这些声音的烙印,是烙印在灵魂上的故土胎记。杨村人的“涯叼”声里,正藏着一方水土最朴素又最深邃的密码——那密码无需雅驯,却足以在人心深处搭起理解的桥,让温热悄然贯通陌生与熟识的此岸彼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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