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初的三月十三,天像被谁捅了个窟窿。
瓢泼大雨从拂晓砸到晌午,杨村的黄泥路早成了烂泥潭,屋檐流下的水线密得能当帘子。新蔡河与东水河像两条被激怒的黄龙,在杨村圩大桥下撞成一团,浊浪里裹着断木、草垛,甚至还有冲散的猪栏木板。
“桥墩堵死了!”不知是谁在雨里喊了一声,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。
杨村圩大桥的桥墩本有三个通水洞眼,此刻全被漂浮物塞得满满当当。洪水像被扼住喉咙的巨兽,嘶吼着漫过桥面,往南就是大竖镇——几十户人家的泥坯房挤在低洼处,眼看就要被吞进黄汤里。
大竖镇村民们抱着小孩、扶着老人往银山庙岗高住跑去,裤脚全泡在浑水里,嘴里直念“菩萨保佑”;赖大叔扛着米缸往高处跑,脚下一滑,米缸在泥里摔出个豁口,白花花的米混着泥水淌了一地;更多人挤在桥边,望着越涨越高的水,哭声、喊声混着雨声,成了一团绝望的乱麻。
就在这时,有人指着北边喊:“那不是银山古庙的杨太公吗?”
众人抬头看,雨幕里走过来个身影。青布短褂,黑布鞋,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,正是庙里供奉的杨太公——谁也说不清他是何时从神像变作真人的,只记得他总在镇上闲逛,见了谁都笑眯眯的。
杨太公站在桥边,浑浊的洪水已经漫到他的小腿。他望着堵死的桥洞,又转头看了看远处哭叫的村民,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。
“轰隆——”又是一波洪峰撞过来,桥面晃了晃,有户人家的茅草屋顶已经被水掀开一角。
杨太公突然举起右脚,黑布鞋在雨里划出一道弧线。“咚!”第一脚踢在桥墩左侧,石屑飞溅,洞眼里的断木松动了些。
洪水更凶了,已经漫到他的膝盖。
“咚!”第二脚踢在中间,一声脆响,半块桥石滚进水里。
“再加把劲啊!”有人在坡上喊,声音带着哭腔。
杨太公深吸一口气,左脚稳稳扎在水里,右脚猛地抬起,带着风声踹向右侧桥墩。“咔嚓!”这一脚下去,整座桥墩竟晃了晃,堵在洞眼里的杂物像被解开的绳结,哗啦啦顺着洪水往下游冲去。
水势“唰”地降了半尺。
众人还没来得及欢呼,就见杨太公低头看了看右脚——黑布鞋的鞋头裂了个大口子,露出里面的布袜,已经被石棱划破,渗出血丝。
他对着众人笑了笑,转身往银山古庙的方向走,身影慢慢融进雨幕里,再也没回头。
那天傍晚,洪水退了。大竖镇的泥坯房虽然浸了水,却没倒一间。
后来,镇上的人去银山古庙看,杨太公的神像右脚鞋头,果然有一道裂纹,像极了那天踢破的布鞋。
第二年三月十三,大竖镇家家户户都动了起来。王阿婆杀了养了半年的肥猪,老赖大叔磨了三石黄豆做豆腐,孩子们围着灶台等米果出锅。正午时分,二十多个后生抬着新雕的杨太公像,前头有人举着红旗,后面跟着敲锣打鼓的队伍,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,从镇东头游到镇西头。
杨太公的神像被请到祠堂正中,供桌上摆着猪肉、豆腐、米果,还有一双崭新的黑布鞋——是镇上最好的鞋匠连夜做的。
“这日子该叫啥?”有人问。
“就叫‘太公会’!”不知是谁应了一声,众人都点头。
如今三百年过去,每年三月十三,大竖镇的红绸还会挂满街巷。游村的队伍里,孩子们举着小旗,老人们捧着供品,杨太公的神像依旧笑眯眯的,右脚的鞋永远是新的。
那道被踢开的桥洞,后来被重新砌好,只是每次洪水来,水流总比别处快些——像是在记着,三百年前那个雨天,有双布鞋,曾为这方水土,踹开过生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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